要理解西方人这个说法，一下子抓住其要义，还得从词义说起。

nation：国家，民族。一词而身兼两义，这是欧洲特色。它的最高统治者叫国王（King）。

civilization：文明，描述在文化（尤其是宗教）上具有相似性的一批 nation。如欧洲古典时代的希腊文明（共同信仰希腊多神教的一大批城邦国家），中古时代的基督教文明，地中海另一侧的伊斯兰文明，南亚次大陆以婆罗门教-印度教为主的印度文明，东亚的儒家文明，等等。特定时期，偶尔会出现能够主宰一个文明内几乎所有民族的强权，这种强权常常被称为帝国（empire），其领袖被尊称为皇帝（Emperor、Caesar）。

西方人对 nation v.s. empire/civilization、king v.s. emperor 这两套概念的敏锐区分是刻在骨子里的。因为西方文明传承自地中海和欧洲，在历史上大多数时间里，他们习惯了共享同样宗教信仰的人群分裂为诸多 nation（民族/国家）。直到今天，共享一套的价值观和文化身份认同，但分裂为多个国家/民族的西方世界还是如此。

西方人熟知的历史上也有过将同一信仰的许多民族统一到一个政权中的努力，但无论是东正教的东罗马、伊斯兰教的奥斯曼，还是天主教的神圣罗马，这些皇帝、凯撒、哈里发们，最终都失败了，他们的帝国都萎缩、解体了。尤其是英国和法国这种在本文明内部长期不具有正统地位¹的单一民族政权崛起后，迅速超越和肢解了原有的两大多民族政权——神圣罗马帝国²和奥斯曼帝国，更使他们认定了：单一民族的 nation 比多民族的 empire 先进、有生命力，代表着历史的发展方向。一句话总结：单一民族的 nation 是好的，多民族的 empire 是坏的³，是必然要灭亡、让位给一批新 nation 的。

英国带头推动的这种总结和论证（有利于维持欧陆均势、防止欧陆统一）持续了几百年之后，就成了西方人世界观、政治观的底色。于是，他们对中国的理解，就长期存在两种偏差：

1. 第一种偏差，理解“儒家文明”、“东亚文明”，就像“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一样，应该是一个松散的文化共同体，在政治上是彼此疏远甚至可以为敌的。在中国崛起之前，日本与中国打了几十年的仗，朝鲜、越南纷纷脱离与中国的藩属关系，台湾也长期与大陆敌对，非常符合西方对一个 civilization 下一批 nation 相互竞争、维持均势的应有状态的想象。
2. 第二种偏差，理解中国，就容易理解成 Han (汉) nation，觉得这个 nation 跟西方的 nation 一样，内部异质性较小，有高度相似的外貌、习俗、语言。过去中国贫弱，与西方人打交道比较少，西方人确实不了解，这种想象也可以长期维持下去。

但这两种理解偏差，随着中外交流的增多，注定要被打破。西方人这才发现，第一，所谓“儒家文明”或“东亚文明”，并不是一批势均力敌的 nation 竞合共存，而是中国一家独大，在体量上远远地超越其余成员的总和；第二，中国内部的差异性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如此众多的人口，相异的风俗、语言甚至外貌，居然生活在一个单一制国家之内，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而不是分裂为一批 nation，太不符合他们的政治常识⁴。

于是近些年“开眼看中国”的西方人纷纷恍然大悟：过去太轻视中国，就是因为把中国当成了一个 nation 来理解，在潜意识中低估了中国的规模。一旦醒悟到中国不是一个 nation 而是一个 civilization，拥有整个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那种体量，就能立即唤醒西方人的历史回忆，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和恐惧感：试想，如果西方人得知明天早晨土耳其会统一伊朗以西的全部伊斯兰世界，与欧洲的国界线从西班牙一直延伸到波兰，他们今晚还睡得着觉吗？

其实，“中国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最早提及这句话的那批西方学者（如亨廷顿），是隐含着分裂、肢解中国的意图——中国这么大的规模、内部如此大的差异，其实是个 civilization 而非 nation，因此就有拆解的可能。西方应该激励分离主义分子，使中国尽快像西方世界、伊斯兰世界一样，分裂为多个主权国家。而以马丁·雅克为代表的新一代西方学者再说这句话，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新一代西方学者是在向缺乏中国知识的西方公众普及：要直观地想象中国将对西方产生多大的冲击，就要明白中国不是日、德、法、英这种 nation 的规模，而是一个庞大的 civilization，是所有基督教国家加总、所有伊斯兰国家加总的那种规模。

从受众上看，这种话，是西方人站在西方立场上对他们自己人说的，其实是一种思想启蒙和动员，受过教育的西方人一听就明白了。由于 nation 与 civilization 的对比唤醒了他们文化中的元概念、元记忆，所以效果极其震撼，能让西方人立刻明白中国挑战的严峻性。中国人不了解这些概念背后所蕴含文化历史内容，所以大多都听不懂西方人在说什么，有些人还在拾人牙慧地尬吹。事实是，西方在日益开眼看中国，日益明白承平岁月已成往事，逐渐开始全民动员以应对乱世。对此我们应有更充分的心理准备，知己知彼，才能把各项工作做好。